Friday, January 21, 2011

教育杂谈外一篇:评《虎妈的战歌》

耶鲁大学法学教授Amy Chua最近出版了《虎妈的战歌》(Battle Hymn of the Tiger Mother, The Penguin Press, 237 pages, $25.95),在美国引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教育争论。这事正好发生在我的教育系列发表完的时候。本来,这个系列就写得有够长了,不想狗尾续貂,但是Chua女士的一些想法,很有代表意义。所以,如果不写一写,很有一点话没有说完的意思。

Chua是一个很好的反面样板。她的教学方法,是家长为孩子做所有的决定,让孩子按照家长的路拼命奔波。从孩子三岁开始,一天练琴两个小时,一直不间断。结果,孩子从表面上来说,出类拔萃,赢得周边的家长的无限羡慕。但是从长远来看,这样做的结果很值得商榷。其实,分析起来,华人家长花那么大精力逼孩子就范的原因不多,除了自己的梦想没有实现,想在孩子身上实现,就是中国妈妈对互相攀有着无比的热情。换句话说,很多中国妈妈这样做的原因就是面子。从根本上讲,这也是中国文化大酱缸的一部分,一个人生活的成败,一定要有由别人的看法定夺,而不是由自己作出来的事业决定。不少人把中国大酱缸中的老古董带到美国发扬光大。

作为家长,我们要问的问题是Chua这样做好不好,是否可取。我觉得这个答案是否定的。孩子的发展,形象一点来讲,就像走路。假如说A家长把这个路限制得很窄,让孩子无从选择,然后给孩子很大压力,让孩子在这条指定的道路上放弃一切其它的乐趣,飞快前行;而B家长给孩子很宽的自由度,让孩子自己摸索,自己选择想走哪条路。那么,A孩子自然会因为少走弯路而比B孩子走得远得多。中国妈妈往往不会考虑孩子是否会有一个快乐童年;是否会在选择自己的道路的同时认识自己,自己培养自己的能力、专长、爱好;是否会在跌倒之后,无所畏惧地再站起来。要知道,在社会里,人人都会犯错误,问题是不能因为怕跌倒就不敢冒险。我在中国的时候,曾听说过哪里哪里是冒险家的乐园,到了美国才发现,美国才是冒险家的乐园。如果孩子没有冒险意识,没有胆气为自己的决定付出代价,并且承担风险,那么这孩子将来只能在大公司或政府部门(例如大学、医院)找一个铁饭碗,被人饲养。相对来讲,那些在外面混的人,是野生动物,自己为自己觅食,自己对自己负责。

在美国这样的公平社会里,只有当野生动物是真正自由的人,因为他们的饭钱是通过冒险换来的,没有什么人可以从他们的手里夺走,所以这种自信是由衷发出的。有一次,我在Costco买东西,几个员工凑在一起讲提薪的事情,我就凑过去听。等他们发觉我也在听以后,我就问他们:“提多少?”里面一个人看了我一眼,就说:“我们无论提多少你们这些小业主都不会感兴趣。OK?”话语中,这个白人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对我们这些小业主的羡慕之情。(我们素不相识。)

我认识的所有在美国凭自己的力量闯天下的人,没有一个不是花大气力,用大胆气来干的。他们往往没有受到过专业培训,没有科班做生意的底子。而且他们之中的很多,不像我们这帮人那样,有在美国大公司里混的经验。所以他们做事,基本上是摸着石头过河,不知道下一步在哪里。没有在这种环境里生活过的人,是不知道这里的辛苦的,也不可能享受到这些人成功后的乐趣。

Chua的女儿在纽约卡内基音乐厅演奏,显然让Chua很感到荣耀。当然,孩子在年轻的时候,走得那么远,的确会长一些见识。这种阅历,自然一般凡夫俗子无缘领略。但是,这件事还有另外一面。那就是凡夫俗子自有凡夫俗子的乐趣。例如,我在小时候,正值文化大革命,没有念什么书,玩了十几年。当时我父母就担心,这孩子这样玩下去哪里会有什么出息?但是后来结果还不错。在Chua虎妈之威下长大的孩子,会不会有普通人过荒唐童年的乐趣,就很成为一个问题。

说到底,父母为子女提供的,不过是一把保护伞。在幼年时期,孩子可以在保护伞之下,不必去领略现实人生冷酷的一面。人生在世,没几年是在保护伞之下度过的,是否应该让孩子有一个快乐童年,这是一个很值得商榷的问题。我觉得,家长大可不必让孩子放弃一切,每天几个小时没完没了地完善一个技能(如弹钢琴)。同时逼着孩子放弃一切自己的主动想法,从而没有享受到人生乐趣、了解到人生意境、体验到冒险的艰辛和荣耀。要知道,大器晚成。

从这个方面讲,教孩子一门技能(实际上在那种年龄,能教得很少,无非就是音乐、围棋等)的价值并不大。从现实角度来说,很少人能够真正成为Tiger Woods。最好的办法还不如在孩子带在保护伞之下的十几年之间,给孩子机会犯几个错误(因为在保护伞之下犯错误,后果是很有限的)。

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,孩童时期学的是一种对人生的态度。在那个时期学到的本事、成就的业绩不重要。说得更到位一些,四十岁以前的人,做什么都不重要。重要的是要不停顿地学习。当年我三十出头的时候,想从富士胶卷的技术部转到市场部去(因为我做的工作很大程度上已经属于市场工作范畴),这件事由于公司内部政治斗争,我不能得到如愿以偿,我就向很多人(包括Connecticut州的州长)讨教。一个纽约时报的朋友说,在我那个岁数,什么都是假的,只有学习是真的,而且学什么无关紧要。如果我不能学到东西,我就应该跳槽。我听了他的话,从富士胶卷里辞退出来混,结果立刻就见效果。

从另一个极端讲,家长(特别是移民家长)都很忙。很多人依靠学校、依靠daycare来解决孩子的学习问题。等孩子到家以后,作业都已经完成了。这自然是家长有失职守。我孩子的老师就明确和我们说过,千万不要叫daycare老师辅导做作业,结果我们就叫我们的孩子在daycare玩,等回家做作业。

教育是一个平衡游戏。Chua处于一个极端。放任自流、依靠daycare的家长处于另一个极端。我觉得,最好的地方,在中间。也就是说,如果孩子对学习开始对付,那家长就立刻要进行强制性地引导(教育的本意就是让孩子做他们不愿意做的事情)。但是只要孩子不以耍赖为对付任何事情的办法,而且愿意思考,家长完全可以放他们一马。归根结底,孩子就是孩子,为什么要把他们的日程排得比大人还紧?我现在早上最愿意看到的就是一天的日程是空的,这样至少我可以用一部分时间来看我想看的书。早上一看到满满的日程,我就头痛。为什么我们要把这种头痛的日程,人为地强加于我们最最亲爱的孩子的头上?

而且,Chua这么做,是不实际的。在莫斯科,Chua逼她13岁的二女儿吃鱼子酱,结果导致她二女儿发疯,逼得Chua不得不让步,不再逼迫她的二女儿,而给她女儿选择的权力。问题是,家长过分,然后被孩子逼迫就范,下一步家长怎么做?

Chua的做法,既便根据她自己的叙述,不能算作成功。她给她两个女儿的路,过于狭窄,使她的两个女儿没有在童年过上快乐、无忧无虑的日子。并且,她的孩子失去了走弯路的机会。虽然孩子早早地就能够出名,在卡内基音乐厅演奏(卡内基不是一般地方。有一次,我带一个白人女孩子玩纽约,看到卡内基的门是开着的,我就带她进去,让她站到舞台上唱一首歌,说你就可以和你的朋友说你在卡内基舞台上演唱过,让她兴奋异常),但是这种通过牺牲童年换来的出人头地,和那些看似混混沌沌,但是实际上体验人生的庸庸之辈比,那一个更值当?这很值得商榷。如果读者不同意我的说法,可以去查看当年科大少年班学生最后的结局。要知道,成功的孩子,因为想维持成功的形象,往往在牺牲自己的看法的前提下,盲目地接受大人的指导。

Chua的最可贵之处,就是把她的想法,毫无保留、毫无掩饰地写了下来。从这一点来说,Chua是有一定的自信力的。她的书,给不少人一个机会,想想这个问题。这对于现在正在教育孩子的父母,是一个难得的贡献。

我们含辛茹苦,从中国移民到美国,可以说人人吃尽千辛万苦。归根结底,为了什么?还不是为了孩子?很多人,如果不为孩子,造就海归,不在美国辛苦了。在这种情况下,大家一定要花一些时间,仔细考虑如何教育孩子这个问题,切切不可以因为工作忙等种种借口就放弃孩子的教育,或者像Chua那样,生活几乎就是一切围着孩子转,搞不好还会牺牲孩子的创造力、消磨他们的冒险精神,让孩子也一天忙到晚,一点快乐童年都没有。

所以说,一切在于找到一个平衡点,然后根据孩子的具体情况进行调整。自然,一个人一天到晚空度时光,懒懒散散,对孩子不会有好影响;但是一个人一天到晚像Chua那样紧张兮兮,近乎疯狂,不能参加孩子钢琴课就写三页的memo,这对于孩子恐怕也不是什么好影响。说到底,家长也应该在自己成功地做自己热爱的工作、享受生活的同时,向孩子展示如何成功地做自己热爱的工作、享受生活,这才是通向幸福之路。

Sunday, January 9, 2011

教育杂谈十五:美妙人生

人生在世,一共几十年;有人活得像主人,有人活得像奴隶?

从上学开始,大家从同一个起点,在既定的跑道上跑;这时的区别只有快慢。慢慢地,跑道不见了。身边的人,往哪个方向跑的都有。

年轻的时候,我们什么都不怕,做事二话不说,不加思考,永往直前;受了伤害,擦掉身上、心上的血痕,一如既往,继续向前冲。渐渐地,决定对人生的作用,愈加重要。从表面上来看,人生前途的随机性越来越大;但是,持续性地作出正确决定,需要人生的综合知识、阅历和智慧。光凭投机是不行的。

小的时候看人生,觉得人生的偶然性主导;长大了,才渐渐体会到人生的必然性。厄运摧毁了一批人,但对另一批人来说,厄运却是通往涅磐之捷径。

小的时候,觉得各种说法皆有其道理;渐渐地,道理开始有高下。那些宣扬各种学说皆有道理的人,实际上哪个道理都没有看懂。

小的时候,冲闯靠知识的力量。长大了,决定向哪个方向走,靠的是智慧。这时改变人生方向,靠得是一生积累起来的智慧和知识的总和,和敢把身体和心志放到炼狱中去接受考验的胆气。

只有在正确的方向上,人生才能没有压抑(即不必忍耐,有别于压力),才能在乐趣中,让智慧与知识并驾齐驱,共同成长。渐渐地,人生的意境就会产生。意境一旦产生,就会像酒一样,越来越甘醇。

在中国,选择跟什么人可能对人生有很大影响;但是在美国,人人都需要寻找自己的路,跟什么人并不那么重要。

在中国的时候,我曾经梦幻自由;到了美国,才意识到,通往自由的唯一途径,竟是一条最严苛的曲径。但是,只要坚持,自由不久就会像空气那样流入我们的胸中。

(全文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