Friday, September 3, 2010

西班牙印象(一)

今夏,我们到西班牙度假两周。一天早上,孩子们还在吃早饭,我没事干,就和旅馆老板的孙子聊天(我们不妨叫他D)。D的爷爷1964年买下那个旅馆。在D 中学毕业后,他爷爷就把他送到美国宾夕法尼亚去读书。他说他在美国的室友是一个北京去的留学生。目前他是前台经理,他说,早晚他是会当上旅馆老板的。但是我觉得,即使他当上那个旅馆的老板,还是有些屈才。可能是我们都有在美国当外国学生的共同经历吧,谈起话来有一种比较亲近的感觉。我觉得我们可以比较深入地谈事情,但是即便如此,谈话一开始也并不顺利。

那天,他见我走到前台,就向我致歉,说昨天晚上旅馆服务生误按紧急按钮,导致旅馆半夜警铃大作,闹得客人睡不好觉。我不想谈那些没用的,就随口问他一句:“What do you think about Franco?(你怎么看Franco?)”他愣了一愣(显然没几个美国来的游客问这个问题),然后说:“I was not born then.(那时我还没生呢。)”我就说:但是你却告诉我爷爷1964年买这个旅馆的事。他吞吞吐吐地说:“He is a what-you-call-it.(他是一个怎么说的来着?)”我说:“Dictator.(独裁者。)”他说:“Right(对),”然后就想把话题转到别的地方去。我却跟着问:“It cannot be that simple. Your grandfather bought this hotel in 1964.(不会那么简单吧,你爷爷1964年买的这个旅馆。)”他想了想,好像觉得我不是和那些一般的美国客,对Franco进行卡通式的简单化,就和我说:“There are two English words for him. I don’t remember what they are. He is bad, but he is good. He is good only because there is no better. You know Spain had just fought a civil war.(有两个英文词描述他。我不记得那两个字了。他是个坏人,但是他又是一个好人,说他是个好人是因为没有人比他更好。你知道西班牙刚刚打过内战。)”我就说:“You mean necessary evil? (你指“necessary evil(必要的邪恶”)这两个字?)”他说:正是。

到这个时候,这层窗户纸终于算是捅破了。我们之间开始有实际意义的交流。D也从有些紧张,变成了谈笑自若。显然,他一开始说的什么Franco的时候他还没有出生,是一个托辞。他对Franco时代的了解,是相当深入的。我问他一些问题,他可以立刻很深刻地回答出来。所以他前面谈到Franco的时候用现代时态,恐怕不是语言问题,而是下意识作出来的。说明对于他来说,这些历史问题,是今天的一部分。就像有些人在美国谈到杰斐逊的时候,用杰斐逊先生这种现代时的说法。谈了一通Franco,我们又谈起了Aznar,特别是Aznar私有化一些公司的事情。因为他看不上Zapateros,我对 Zapateros也没有多少好奇心,所以我们没谈多少Zapateros。我们的谈话,估计也就持续了十几分钟的样子。孩子们一吃完饭,我们就开拔了。但是这十几分钟交谈却让我受益匪浅。

在巴塞罗那那样的大城市里面,专门有一些人靠抢游客、骗游客为生(西班牙的失业率接近20%,年轻人失业率接近40%),在巴塞罗那短短几天,我们就亲眼见过两起光天化日抢劫的事情,所以不得不加以防范,不和不认识的人搭讪。但是,小城市没有这个问题,所以我们可以和街上的人聊天。不知道为什么,和那些不讲英语的人聊天,结果总是更有意思。有的时候,时间不长(例如利用孩子们上厕所的短短几分钟),但是随便和边上的人聊上几句,很有意思。在小城市,有人过来搭讪,我也可以和他们交谈,不像巴塞罗那那样,一见到找上门来的人就躲,因为下意识地觉得他们别有用心。

我刚到西班牙的时候,旅馆提供免费报纸,所以吃早饭的时候,我就有一搭无一搭地看报纸。渐渐发现,有些版面我完全可以看懂,但是另外一些版面,却看得一头雾水。感受就像我父亲在美国的时候向我抱怨过的:为什么这句话每个字我都看得懂,但是就是不懂整句的意思。例如,西班牙的政党,都叫社会主义什么什么,但是这些政党的人所实行的政策,却不一定是社会主义的。这和美国正相反。在美国,像奥巴马这样的纯粹的社会主义者(注意:当前西方人对社会主义的定义与马克思的定义有所不同)一再坚持他是自由经济者。缺乏这类背景知识,就导致看不懂某些版面,这是当年E.D. Hirsch Jr.讲的所谓Cultural Literacy的问题。也就是说,一个人缺乏当地的文化背景,就很难真正读懂那个地方的文字。意识到这点以后,我就开始有意识地天天看西班牙的主要报纸。后来到了马德里,旅馆不给免费报纸了,我就天天自己到报摊上去买了看。西班牙的报纸,从报摊上买,一块多到两块多欧元一份,不像在美国,一毛五就看上《华尔街日报》的。当然,我不知道在西班牙订阅El País要多少钱。

了解另一个国家,最有现实意义的,莫过于给人一个比较的能力。我这辈子在中国生活了二十多年,然后到美国生活了二十多年,对这两个国家,可以说是比较了解的。想事情的时候,经常把两个国家拿来比较。(当一个人不完全了解一件事的时候,很难让他单独确认一件事好不好,或者好在哪里,不好在哪里。但是把在两个国家做同样一件事的后果进行比较,答案就很容易得出。这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有比较才有鉴别。)在中美之间比较的问题,是中美文化是世界现存文化的两个极端,比较起来,往往比较粗线条。但是,西班牙却介于中美之中,所以无论何中国比,还是和美国比,都很有意思。

例如,和D讨论完Franco以后,让我回味了很久。然后我才意识到,D对Franco的评论,用在邓小平身上很合适。邓也是一个necessary evil。他做事,很有点Franco的风范:如果你反我,我就把你抓起来;但是如果你想发展经济,我就给你创造条件。有意思的是,很多西方人觉得 Franco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邪恶(大概是二战时他和希特勒、墨索里尼眉来眼去吧;但是你从某个角度来看,Franco的“中立”使得西班牙没有介入二战,这恐怕也算得上是一个奇迹)。西方人一谈起邓,即便心里知道八九年那一幕,都愿意从哲学高度(而不像对Franco那样,总带着感情冲动)来看到邓,不把他像Franco那样一棍子打死。有些中文读者可能不知道,1960年代,西班牙在Franco的专制统治下,曾经有过一场被称为“西班牙奇迹”的经济飞跃,使得西班牙得以从一个落后国家,变成一个现代化强国。今天西班牙社会主义的政策,靠的就是当年Franco留下来的老本。

在外旅游的时候,脑子里自动地做这些比较。比较之后,总会觉得有不少收益。

(待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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